嗨,各位好,感謝您來到Arica日本代購諮詢平臺

這些年來一直協助朋友圈代購日本與其他國家的商品

發現大家對於代購業者有三大要求-快速、正品、服務

可見迫不及待拿到自己想要的夢幻逸品是每一個人的心願🙆‍♀️🙆

尤其一到折扣季的時候,大家的私訊簡直像是海嘯般的席捲而來,深怕錯過採購的最佳時機,

所以☀夏季7-8月跟❄冬季12-1月時,通常是ARICA最忙碌的時候🏃‍♀🏃‍♀🏃‍♀

但是忙歸忙,服務絕對不打折,會盡我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朋友們採購商品回來👌

也因為這樣的服務態度,在朋友圈中累積許多好口碑👍👍👍

並藉由這些年的代購經驗,漸漸整合出自己的一條龍服務✈🛳🚘

其中貼心四大服務:

  1. 💗一般商品無二階段運費(大型商品除外)。
  2. 💗配合多家專屬物流公司,日本直送臺灣。
  3. 💗貴重物品及易碎物品免費提供加固包裝服務。
  4. 💗日本小幫手代購,提供現場採買服務。

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對於產品開發的嚴謹態度,其職人精神以及創意性有目共睹,

有許多期間限定或是一發售即搶售完畢的商品。

由於日本網站註冊、付款等手續繁雜,加上許多人看到非中文的後臺就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有了ARICA的幫忙,讓許多朋友能在家就輕輕鬆鬆享受日本購物的樂趣。

大家會問,可以找代購網站幫忙代購啊,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很多代購網站的手續費不只貴,而且運費還分二階段收款,換算下來其實非常不便宜

案例一:

像是最近一個怪獸公仔收藏家找其他平臺代購一款基多拉的軟膠玩具,

手續費+運費,就快破2000元,但是ARICA協助代購後,卻幫他省了1500元

而且10天內就讓他收到這款軟膠玩具,讓他非常高興~

案例二:

另一個案例是幫一個只能穿21.5號的小腳女生代購JELLY BEANS的日本女鞋,這個鞋子尺寸在臺灣非常難找

她到日本旅遊就會專門去這個專櫃買鞋,但近年因為疫情關係,一直沒辦法過去採買,導致一雙鞋都要穿很久

雖然這個牌子之前有代理商在臺灣百貨公司設櫃,但一雙鞋單價動則4000-5000元而且款式又少,後來又因為疫情影響該品牌已全面自臺灣撤櫃

就算有錢在臺灣也買不到了。後來她在網路上找到ARICA,幫她直接從日本品牌店下單,結算後,一雙鞋含運費居然只要2100元,讓她大大的歡喜

買到既喜歡又符合預算的鞋款,自此成為ARICA的代購常客。

ARICA將這些年五花八門的代購經驗及資源服務,全部整合起來成立一個專門代購的諮詢平臺。

在這個網站上,ARICA設立了一個專門的一對一窗口,

不論是各種品牌購物網站or動漫商品or精品服飾、包包等,都可以幫你買回來,

你只要提供想要買的商品頁連結或照片,並填寫委託單或私訊商品名(或型號)、數量、顏色等,

ARICA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代購~

這些年幫忙代購的商品種類非常多元,底下為部分朋友委託代購所傳的開箱照:

協助生活小物賣家代購文具用品

*幫忙代購限量背包

*代購任天堂日本限定Amiibo

*各式開架化妝品與美妝品

為了提供更好的專業服務,ARICA將日本代購當成一門事業在經營,長期關注日本文化與流行趨勢,且透過一次次的代購經驗

累積不同購物網站的購買技巧及如何尋找物美價廉的正品貨源,不只幫朋友們省荷包,也間接讓ARICA整合所有通路資源,得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務。

委託日本代購流程:

代購規則說明:

■填寫代購表單或私訊您欲購買的商品網址及名稱、規格、顏色、數量等資訊。
■專人快速提供一段式報價(內含日本國內運費、空運運費、關稅、臺灣國內運費)。
■確認委託且完成付款後,當日為您代購,使用空運約10個工作日可收到商品(預購商品除外)。
■代購服務及賣場商品,採用全額付款制,不代墊款項。
■商品顏色多少都會因每臺電腦不同而有色差,不保證圖片或描述與實物完全符合,若無法接受請勿下單,因為是國際代購,無法退換貨,敬請見諒。
■已於日本網站完成付款之訂單,無法更改或取消。(日本官網一律無法改單)
■日本商品跑貨極快,如遇商品斷貨或缺貨,將以聊聊告知取消訂單並作退款。
■付款方式使用ATM或臨櫃匯款。(可提供刷卡服務,但刷卡及分期手續費另計)
■包裹經多次運送,外包裝難免會有八角壓痕,完美主義者可接受再下單。
■寄送方式一律使用郵局出貨。若需要超商取貨或宅配,請下單前告知,費用另計。
■若想要了解物流進度,請私訊小幫手,我們會盡快幫您查詢。
■為避免消費爭議,商品出貨前一律拍照及攝影檢查商品的完整性。
■代購無法退換貨,因退回日本已超過日本七天鑑賞期,亦無提供保固及維修,敬請見諒。

若需要詢價底下有三個聯繫方式,歡迎您的洽詢喔

委託ARICA幫您代購日本商品,是您最安心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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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馬遜日本代買許多人到日本旅遊都喜歡買很多東西,而日本也有很多東西不管是品質還是價格都是十分劃算的,那麼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接下來我們來詳細瞭解下。日本樂天自行車改裝零件集運代理推薦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樂天廁所清潔用品代購批發

  1、化妝品。當你去日本時,你必須買化妝品,和國內價格比,真的是性價比高,DHC、資生堂、高絲等價格很便宜。日本運動鞋代購集運最便宜推薦

  2、手錶品質很好。同樣是Citizen或者精工,日本賣的品質和臺灣賣的明顯不一樣,而且價格比臺灣賣的便宜
卡西歐的手錶也是國內價格的一半,而且都是日本原裝的。此外,日本還有很多中世紀(二手)的奢侈品店,在那裡可以找到很多來自歐洲的顏色不錯的名表和包包。

  3、商城打折產品。適合的話就買,,日本毛巾代購懶人包日本打折真的很劃算。朋友打折買了一塊浪琴手錶,折合臺幣12000多很便宜。

  4、剃鬚刀、小電器等。日本強項,不多說,飛利浦剃鬚刀的價格比臺灣便宜1/3,款式也是最新的。電鍋等小家電是日本採購的主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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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巧克力。喜歡巧克力的話一定要買一些,超市、便利店、藥店都有賣,很便宜,但是味道真的很好。日本汽車零件團購

  6、紀念品。日本旅遊景點的紀念品價格還是很合理的,不像臺灣,在景點買紀念品很貴。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考慮買。日本樂天寵物用品海外代購

  7、其他動漫周邊、成人用品、名牌包包等,日本樂天嬰兒車代購推薦要麼在國內沒有,要麼比國內便宜很多。

  在日本購物需要注意什麼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瞭解後,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fb日本代買

  1、大阪的藥店比東京的便宜,所以最好先在大阪購買,然後在東京補充。

  2、日本藥店門口擺放的開架商品都是熱銷且好用的產品,與國內不同日本樂天高單價精品轉運代購推薦,可以多加關注。

  3、幾乎所有的商場和藥店都配有中文導購員,所以不用擔心語言問題。在沒有中文店員的情況下,直接看牌子,上面寫著它是最受歡迎的,銷量第一或者Cosme排名一般都不錯。

  4、在日本買歐美的化妝品不劃算,想買歐美的化妝品可以直接去機場免稅店。日本自行車車服正品代購

到日本買什麼

  5、白色戀人除了北海道只有機場免稅店有,在日本本州找不到這些口碑隨行禮物,想買的話,最後走的時候去機場買就行了。

  6、不像歐洲,日本機場不辦理退稅。可以直接在商場、百貨公司、藥店享受退稅。退稅需要護照,退房一定要記得帶護照,別忘了退稅。

  8、全日空航空公司限制每人托運兩件行李,每件不超過23公斤。

  7、所有免稅品採購的發票一定要保管好,最後通關的時候會有人檢查,千萬不要丟。

  8、消耗品,尤其是化妝品,在日本不宜直接拆解使用,如發現需繳納8%的消費稅,所以購買免稅品時要封存化妝品。

  9、就營業時間而言,日本大多數百貨商店和商店晚上7點左右關門,所以我們應該注意行程和房間的合理安排。

鐵凝:B城夫妻  B城當年有五個門: 東西南北門和一個小西門。小西門是個沒有城樓沒有甕城的單純門洞,不及東西南北門堂皇。小西門連著一條名叫提法寺的街。提法寺街雖然也是青石子鋪路,也有店鋪,但比東西南北門連著的東西南北街上的店鋪要稀少,直到臨近市中心的鐘鼓樓時,店鋪才逐漸稠密起來,店鋪和店鋪之間還夾雜著住家小門。住家男女從門里出入著,似維系著這城市的生氣。  當年, 我們從小西門進B城。堂皇的正門留給了攻城有功的正規部隊,后勤機關和未來的黨政機關干部入城時,則顯出了有分寸的謙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走在地方黨委劇社的序列里,我們衣帽整齊,挎著腰鼓,在提法寺街的青石路面上跳著虎步。也許就是因了這腰鼓隊,提法寺街上看熱鬧的人照樣踴躍,臨近鐘鼓樓時,甚至把我們擁戴得寸步難行了。第二天,入城式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我們的位置也很顯赫。照片上有我和我的腰鼓,有我身后的街市和一些舉胳膊歡笑的人臉。很久,我才從這張已變成舊報紙的舊照片上,發現了馮掌柜和他的妻子馮太太。  其實我并不是腰鼓隊的正式隊員,我的正式職務是劇社服裝股的股長,做著演出服裝的籌劃(借和還)、管理。在根據地演出,能借得一臺大戲的服裝是要花些力氣和口舌的。股長并沒有進入領導層次,尚屬一般干部。劇社除服裝股,尚有化妝、裝置、燈光各股。各股根據需要,人員數額不等。服裝股兩人,我是專職,還有一名常跑群眾的女演員是兼職。  B城解放前夕, 為適應形勢的需要,劇社各部門都學腰鼓。我打腰鼓很快打到中上水平,教練說我胳膊甩得開,腿抬得高,符合打腰鼓的基本要領。當我在提法寺街跳著虎步時,竟能發現隊友們腿腳上的毛病了。我一面紅頭漲臉地前進,一面東張西望,忙里偷閑地研究隊友們的腿腳身段,還研究著B城的風土人情。B城人的穿著乍看和鄉村沒什么兩樣,細看那些縫制精細的布衣卻很是有別于鄉下的粗針大線。 我從B城人的穿著上猜測著他們的職業,也許這和我的職業有關。劇社委我股長時,領導就告訴過我,由于業務的需要,我必須學會觀察生活(當然偏重于服飾)。于是我鍛煉得能從相距十幾里的兩個村落中發現人們穿著上的不同。現在想來當年我是多么大可不必,其實不用說是相距十里八里的兩個村落,就是相鄰的兩縣、兩省,百姓的穿著難道會有多大區別么?然而那時,我卻總是意識到我職業的神圣。現在我發現, 同是B城人,同是布衣,店鋪伙計都高挽著干凈的袖口;再普通些的勞動者,不干凈的袖口都遮著手。同是穿旗袍的年輕女子,袖子短寬者大約是女學生;袖子偏瘦且齊腕者大約是少出家門的閨中淑女。那天我一路走著、跳著,記住了許多種服裝款式,許多張笑著的臉。在諸多笑臉里,有兩張臉格外清晰,便是馮掌柜和馮太太。我記住了他們的臉,還記住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那塊“新麗成衣局”的招牌。那招牌三尺長短,豎掛著,招牌下飄著一塊褪色許久的大紅洋布。后來我曾多次從那塊綴著紅洋布的招牌下走過。  劇社進了B城, 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各部門工作都有變化:服裝股之于服裝不再是單純的“借”“還”,我還得學會設計、采購、定制。說到設計,那時我尚不知西裝的領帶是怎樣系在脖子上的,領花就更神秘。竹布大褂到底是一種什么材料?國民黨軍階里的“星”和“花”的關系原來都屬服裝設計。一次劇社排練蘇聯的馬車舞,導演定要讓兩個女演員的白紗短裙奓起來,令我大傷腦筋。末了,我沒有能力使裙子奓起來,引得人們對我的工作議論紛紛。現在我的任務是為腰鼓隊設計、 制作三十套真正的腰鼓服。那天進B城時,我們沒有腰鼓服,穿的都是自己的制服。這將是我第一次和裁縫打交道,于是我想起提法寺街鐘鼓樓下的那個招牌和那兩張笑臉,我決定去找馮掌柜。  在提法寺街,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豎掛著的木招牌。原來新麗成衣局并沒有臨街的門市, 這招牌掛在一個窄小簡單的街門上。B城這類街門有許多:兩面側立著的小墻頂著一個象征性門樓,門樓沒有任何磚木雕刻作裝飾,屋頂或扣幾排灰瓦,或用麥秸泥抹出兩邊的小斜面,斜面上不約而同地都滋生著星星草;兩扇單薄小門或白茬兒或涂著潦草的黑色;門也狹窄,兩人并排便不易走過。新麗成衣局的門樓上是扣著幾行灰瓦的。  我邁上兩級青石臺階,走進馮掌柜的街門,轉過一個青灰影壁,便看見馮掌柜那三間車間兼臥室的正房了。房前一架眉豆長得很旺,一串串紫色眉豆角正懸掛在架下。我站在眉豆架前喊:“屋里有人嗎?”“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屋內飄出來,聲音拖得很長也很和氣,這聲音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對這店的信任感。隨著聲音的飄出,走出屋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白凈的方臉,留著寸頭,身上是一套剪裁得體的灰中式褲褂,和我進城那天看到的許多人一樣,干凈的袖口也是高卷著。他打量著我不知怎樣稱呼,一定也弄不清我的來意。我知道,這一切都和我那十五歲的年齡有關。后來我和許多店家打交道,他們對我都要如此這般地打量一番。我說明了身份和來意,馮掌柜才把我讓進屋,但仍舊不放心地問:“貴姓?”“姓李。”我說。“劇團的?”“我們叫劇社。”馮掌柜聽了我第二次確切的回答,又注意研究了我身上穿的吊兜馬褲,才放下心來。吊兜馬褲,在正規部隊里營以上干部才穿,惟我們劇社特殊。這時我的年齡顯然已不再重要。“坐吧,李同志。”馮掌柜引我至迎門桌前,把我讓到上手的位置,接著便吩咐惟一的伙計二小為我沏茶了。二小是個更小于我的少年,十二三歲吧,在新麗店除做些買菜、打雜的活計,便是站在一個煤球爐前把燒熱的烙鐵一次次地遞到馮掌柜手中。馮掌柜的煤球爐上,常燒著三五把烙鐵,方頭的和尖頭的。現在過來沏茶的并不是二小,卻是馮掌柜的太太。馮太太是從一架靠床的縫紉機前站起來的,后來我注意到,這架縫紉機是“飛人”牌。自此,每次我來新麗店,馮太大都是從這架飛人牌縫紉機前站起來。  馮太太站起來親自為我徹茶,顯然是對二小沏茶的不放心。在一張桌面鑲著花瓷磚的茶幾上,一排放著幾個茶筒,馮太太揀出的這只茶筒里放著香片,香片在新麗店是待客的上品了。之后,凡是我來,擺在我眼前的總是馮太太親手沏下的香片。  現在馮大太把兩只襯著茶托的茶碗擺在我和馮掌柜面前,先斟滿我的碗,又給馮掌柜滿上,便斯斯文文地站到馮掌柜一邊去了。她差不多是依住馮掌柜而立,并習慣地把一只手輕搭在馮掌柜肩上,笑容可掬地靜觀著眼前將要發生的一切。那時我想,馮太太的笑容里既有對我這位陌生顧客的友好歡迎,也有對丈夫的無限信賴和愛戴。顯然她已預感到,在我和馮掌柜之間展開的將是持久的友好合作。這預感里一定還包括了她自己將要為此做出的一切。  不能用好看來形容馮太太,從長相和衣著,乃至行為舉止來評斷,她屬于那種不顯山水的女人。然而這確是一位賢惠美麗的女人,也許馮太太的賢惠和美麗,都融在了她這不顯山水的儀態之中。  馮掌柜先和我聊了那天進城時劇社給人留下的印象,又問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特點,我有原則地回答著馮掌柜的問題。我發現馮掌柜同我談話時,不時把自己的手抬起來,又搭在馮太太的手上。他們這種有分寸的愛撫并不顧忌我和二小的存在,這有分寸的愛撫也沒有使我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覺出什么難為情。我體味到的竟是我初涉的一種城市文明,他們的舉止使我想到了許多對于美滿家庭、恩愛夫妻的形容。  果然,馮掌柜和馮太太的恩愛在提法寺街是出了名的,人們都說,有了馮太太的賢惠, 在舊時的B城,馮掌柜不僅沒有染上男子們很容易染上的惡習,他甚至連煙酒都不再去沾了,只知一心敬業,一心和馮太太恩愛。眼前站的縱然再是如花似玉的女子(裁縫面前是常有女性站立的),馮掌柜顯出的也只是些職業眼光。他只用職業的眼光打量女人的身體,用皮尺為女人有分寸地具職業特點地量著“三圍”。這時馮太太坐在縫紉機上不再關注馮掌柜眼前是美人或天仙,縫紉機飛轉著。  我進一步說明我的來意。馮掌柜說:“李同志,這樣吧,我給你參謀參謀吧。”他說得簡潔、懇切。“用杭紡吧。”他又說。這當然是指面料。很快,馮太太便心領神會地從迎門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毛邊紙本,本上貼著各種布料。她把紙本翻給馮掌柜,馮掌柜指著上邊的一塊面料說:“你看,西街‘慶裕祥’就有,穿在身上也輕便,適合腰鼓的動作。你去買,我讓芝蘭送到染坊去染。”  就這樣,在馮掌柜和他的愛妻芝蘭的舉薦下,對于腰鼓服的面料,我選擇了杭紡。這也是我作為服裝設計,初次知道的土布、洋布之外的面料稱呼。后來,馮太太為我倒掉了尚存碗中的涼茶,又斟上了熱的。就著熱茶,我和馮掌柜還研究了這批服裝的顏色和裝飾細節,最后我拍板,決定女服用桃紅做底,沿海藍邊兒;男服用天藍做底,沿蔥綠邊兒。男女服都用棋盤領,下擺六角綴“云子”。直待這時,馮太太在一旁才獻計策似地說:“我看袖口沿兩圈兒絳子也不難看。”我當然采納了馮太太的建議,馮太太的建議為我們初次打交道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這樣, 第一批腰鼓服在我們劇社、在B城誕生了,以后它還成了腰鼓服的標準模式,我的工作也因此得到劇社領導的肯定。我在劇社受著表揚,還應付著各文藝團體(專業的、業余的)對腰鼓服的咨詢。我也為馮掌柜介紹著生意。  因了馮掌柜、馮太太做生意的公道、熱情,劇社和新麗成衣局形成了很好的合作關系,用當今的話形容,便是合作伙伴吧。開始馮掌柜叫我李同志,后來得知我還有官稱,便一直稱我李股長。我漸漸知道馮掌柜不僅善做中式細軟活兒,對制服、軍服和西裝的剪裁縫制也很內行。他能從兩種極為相同的服裝款式上發現它們的不同,他說,粗看去,藏族服跟和尚的“偏衫”都屬“和尚領”,實際兩種偏領各有不同;國民黨的中山裝和共產黨的中山裝也不盡一樣。“你看那兜兒,再看那領兒。”馮太太也常在我的顏色搭配上,有分寸地指出些不當。有一回我要急“趕”一套我軍的將軍服,苦于買不到黃呢面料,馮太太急中生智說:“拿條軍毯試試吧。”馮掌柜也恍然大悟地興奮起來, 把手搭在馮太太肩上說: “還能難住我們?”這個“我們”顯然是指我們這個三人創作集體。聽從馮太太的提醒,我從劇社抱來一條日本軍毯,馮掌柜在上面一陣比劃,一套將軍服便不失時機地出現在舞臺上。  我和新麗成衣局合作的那些日子,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至今我仍然覺得,合作中的一切愉快,似乎都因馮先生和馮太太那完美的、天衣無縫的愛情的結合。有了他們之間的美好感情,才有了我們合作的美好。  兩年以后,又是根據形勢的需要,劇社演出少了,運動多了。我們每天圍坐在宿舍里開會,或批判別人或檢討自己。我和新麗成衣局的聯系也少了。這景況持續了將近一年。一日,我們正圍坐在宿舍讀報,領讀者讀了領導指定的社論和新聞,卻又意外地從報紙一個不重要的位置發現本市一則和政治無關的小消息,雖然那時的報紙很少刊登這種與政治無關、純屬市井階層的近似花邊新聞的消息。看來報紙刊出這一消息,是因為它十分離奇卻又真實可靠。消息大意說,幾天前本市提法寺街一家名叫新麗成衣局的內掌柜馮氏,因病去世,二十四小時后被收尸入殮,四十八小時后找來“抬埋行”出殯入土。當馮氏的棺材被抬出家門時,因抬埋者不慎將一口不厚的棺材失手落地,棺材被摔碎。此時,已咽氣四十八小時的馮氏卻忽然從地上坐起,還陽于人問。余下的內容是:眾人驚散,只有她的先生馮掌柜上前,在驚喜中將其妻抱起。之后的馮先生馮太太仍“相敬如賓、情感如初”。聽完這一消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了我,并問我這消息的可靠性。對此我卻無可奉告,只想,看來記者也頗了解馮掌柜和馮太太的關系了,由于這消息,馮掌柜和馮大太一定會在B城成為明星夫妻。  我見到還陽于人間的馮太太是幾天以后的事。面對馮太太的還陽,我終歸不是馮掌柜——報上消息說馮掌柜在驚喜中將其妻抱起。我呢,在欣喜中自然還有幾分恐懼。我猶豫了幾天才站在他們夫妻的面前,我相信我當時的表情仍有幾分異常。他們給著我驚嚇,我一定也給著他們驚嚇。但我們很快都鎮定下來,很快便友好如初了。顯然,我們都已覺得大可不必再為那消息去作任何探聽、安慰、解釋和證實,往日的愉快漸漸又籠罩起我們。這樣的籠罩也證實了消息中關于馮太太還陽于人世后,他們之間“相敬如賓,情感如初”之說。馮太太照舊為我沏來香片,之后照舊不顯山水地依到馮掌柜一邊,照舊把一只手搭在馮掌柜肩上。馮掌柜同我說話時,照舊又抬起一只手搭在馮太太手上。我們談的都是題外話。馮掌柜問我劇社何時才能恢復排練,接著告訴我,慶裕祥又進了一種叫“富春紡”的面料,看來做舞蹈服要優于杭紡,有重量,不反光,也不易起褶,類似東方呢,但比東方呢造價低廉。他曾為某個劇團介紹了這材料,那劇團演出時他去看了,效果確實不錯。馮太太呼應著馮掌柜,也補充起那面料染時“抓色”,上機器不發飄等等特點。  我聽著馮掌柜的介紹,不時觀察著他們互搭在一起的兩只手,猜測著還陽于人世后的馮太太,那手的溫度會不會有別于從前。  運動終于過去了,劇社又開始排練新節目。我采購了富春紡去新麗成衣局,一次又一次證實著馮掌柜和馮太太相敬如賓,情感如初的傳聞。  新麗成衣局若不是再有意外,馮掌柜和馮太太一定能手搭手走完他們的人生旅途。然而一年后,馮太太又死了。又是二十四小時后入殮,四十八小時后出殯。抬埋行的伙計又將抬著一口不甚厚實的棺材走出新麗成衣局狹窄的街門。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馮太太出門前,馮掌柜悄聲對抬埋手作了些囑咐,說:“千萬小心些,側身出門就不會失手了。”聽了馮掌柜的囑咐,抬埋手們十分謹慎,出門時小心翼翼地擁著馮太太的棺木,輕提腿腳,小心側身,平安出門,上次的摔棺事件沒再發生,馮太太是真走了。  喪事過后,抬埋行里有鉆牛角尖者議論起馮掌柜那天的囑咐,他對伙計們說,按說,馮掌柜和馮太太不是好得出了名嗎?咱們要是再摔一次棺材,馮太太再活一次,馮掌柜不是更高興么。可他偏要囑咐咱們別再失手,這是怎么個理兒?  這年我已不在B(www.lz13.cn)城, 也聽說了馮太太第二次被抬埋的事,乃至馮掌柜對抬埋手在意的囑咐。  我再次見到馮掌柜, 離馮太太第二次被抬埋也有五年,我偶有機會去B城看望原劇社的老戰友。 也是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吧,B城的五個門都已不復存在。路過西街時,我在“慶裕祥”門口見到了馮掌柜。那時私營商店的社會主義改造已完成,私營綢布店“慶裕祥”已改成市花紗布公司某門市部。這門市部還建立了一條龍服務,店內設立了成衣部。此時的馮掌柜就供職于這店的成衣部。  我和馮掌柜在店前相互端詳半天。馮掌柜仍然留著寸頭,但中式褲褂已換成灰卡嘰中山裝,袖口仍然高挽著。他拉著我的手,像遇見親人似的只說:“怎么不家去,怎么不家去。”我只說:“剛到,剛到。”后來,馮掌柜還是先把我領進“慶裕祥”的成衣部。我穿過熟悉的店堂,來到一個不大的房間,房間果真參差地擺著幾張案子,幾個師傅正在案前操作,當年新麗成衣局的伙計二小也正占著一張案子。我和馮掌柜還沒來得及更多寒暄,便有女客來找馮掌柜了。像從前一樣,馮掌柜收下女客的面料,拿起皮尺,便圍繞著這女客忙碌起來,量完長短,他又把皮尺在女客身上撐圓,有分寸地扯動著皮尺,在女客的“三圍”一帶留出恰如其分的余地。  我和馮掌柜在“慶裕祥”門前告別后,沒有再去提法寺街,沒有再去新麗成衣局,也沒有向人打聽馮掌柜是否又成了家。我只依據馮掌柜對抬埋手的囑咐,努力尋找著,企圖在馮掌柜和馮太太的關系中找出些不甚完美的蛛絲馬跡。最后我只想到,那次我到馮太太還陽人世后的新麗成衣局拜訪,馮掌柜為我介紹富春紡時,話似乎稠了些,反叫人覺出他那一番介紹的心不在焉。這本不是馮掌柜的性格。  可是,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想得更多的,還是馮掌柜和馮太太那相互搭在一起的手,和馮掌柜面對女性的“三圍”所留出的余地。   鐵凝作品_鐵凝散文集 鐵凝:小黃米的故事 鐵凝:寂寞嫦娥分頁:123

卞之琳:水分  蘊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綿,  容過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你每個隙間,  我記得我有握水的喜愛。  忽然我關懷出門的旅人:  水瓶!讓駱駝再多喝幾口!  愿你們海綿一樣的雨云  來幾朵,跟在他們的塵后!  云在天上,熟果子在樹上!  仰頭想吃的,涼雨先滴他!  誰敢擠一滴檸檬,然后嘗  我這杯甜而無味的紅茶?  我敬你一杯,(www.lz13.cn)酒吧?也許是。  昨晚我做了澆水的好夢:  不要說水分是柔的,花枝,  抬起了,抬起了,你的愁容!   卞之琳作品_卞之琳詩集 卞之琳:入夢 卞之琳:燈蟲分頁:123

張承志:頂峰  馬群擁擠成一團,爭先恐后地擠撞著沖進溪水,濺起高高的水珠。這是清一色的伊犁馬,清一色棗褐色的、寬胸高背的伊犁馬。其實,融雪匯成的溪谷很寬,從哪兒都可以下河。馬群可以先啜飲一番,再慢慢走上對岸的石路的,但它們偏偏嘶著、吼著,甩著沾著水珠的長鬃,互相又撞又咬。馬群到底是馬群,不知道掛鐙披鞍,它們自由自在慣了。  鐵木爾勒馬站在岸上,望著過河的馬群。這條小溪往下流去,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鞏乃斯河。再往下游走,它還能匯進伊犁河。河水也是自由自在的,象馬群一樣。他瞟著河里的白浪,懶洋洋地歪在鞍上。  送馬是件痛快的事,因為馬群都是精選過的大馬,跑起來齊齊的,沒有一匹會掉隊。鐵木爾不喜歡在家里放牧,尤其不喜歡象阿莫爾那樣一年年地放羊。放羊算什么呀,那些卷毛的改良羊又憨又笨,繩索抽在背上也不肯跑一跑。他經常教訓老實巴交的阿莫爾說,他寧肯餓肚子也不去放羊。放馬呢,看起來威風,加登巴當上馬倌這些年總是那樣張狂。其實你張狂什么?他在心里恨著加登巴。你那一套,他想,實際上也沒有什么。去吃硝,去啃鹽,懷駒的騾馬不能轟趕,象老太婆一樣羅嗦。如今草不夠吃,到處都在為草場鬧糾紛。牧民們把馬群叫做什么呢?他嘲諷地想著,黑打草機。其實加登巴那群馬大半是棗紅的,不是黑的。冬天快來啦,驕傲的馬群就要老實啦。他喜歡幸災樂禍地看冬天的加登巴那副寒酸的樣子。你當馬倌也不值得羨慕。值得羨慕的只有我,他想。他喜歡這種長途送馬的活計,轟趕著精選的馬兒跑過半個新疆。他不屑去和牧人們為草場的事兒斤斤計較。在這么寬廣的天山草原里,為幾口草天天吵架還不如去死。他總是隨口打個唿哨,馬群就呼嘯而去,象一陣風,象一條河,加登巴即使氣得咬牙,也只能被他遠遠地甩在背后。  鐵木爾突然把兩只手指咬住,打出一聲尖厲的唿哨。胯下的馬猛地躍出溪水,向對岸沖去。乳白的水霧高高地揚起來了。  二百匹高頭大馬嘶鳴著奔馳。數不清的鐵蹄掌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鐵木爾粗聲地吆著喊著,掄著扎手的硬牛毛套索,抽打著馬群。嘿,讓狂妄的加登巴為枯草去發愁吧,讓阿莫爾圍著歪坍的冬窩子和一塊冒堿的硝泥地轉一輩子吧。他連連磕著馬腹,吹著嚇人的口哨。馬群憤怒地向前奔馳,洪流般涌過一道山谷,又涌過一道山谷。天山這樣遼闊,他想,天山象天一樣遼闊。讓他們咒罵我把馬群趕得這么快,讓加登巴嫉恨地咒罵我吧。我就是要這么奔跑,在我的天山里游蕩。即使將來我能把那美麗的奧伽姑娘娶到手,在一個小湖畔搭起我自己的白色氈房,我也不會象他們那樣半死不活地過日子。噢,真的,他神往心馳地想,奧伽——怎能想象她會看著我一天天地、沒精打采地跟在羊屁股后頭蹓躂呢?象她那樣火熱的姑娘!  鐵木爾驅著馬群,對準了特克斯河的方向奔馳。他喜歡這樣縱馬,特別是當他想起脖頸雪白的奧伽的時候。父親總是罵他;但父親也一生從不放牧,只是背著一支單筒獵槍在天山里流浪。父親一生中走遍了整條天山,從伊犁到巴里坤,再沒有誰象父親那樣熟悉天山了。鐵木爾從小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那都是遠在瑪納斯南山、遠在神圣的古爾班·博格達的故事,所以窄小的羊圈盛不下他了。馬群正抖鬃引頸,整齊地飛馳,象一條自由的河,象一陣自由的風。我能在一個夏天里穿越幾個部落的住地,我用幾天工夫就能從準噶爾跑到伊犁河以南。鐵木爾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他喜歡能在回到家以后給奧伽姑娘講這樣痛快的故事。他喜歡當著人們的面,和父親談論千里以外的一口水井。那些圍聽的牧人當然只好緘默無言。當然他們只能閉上嘴,因為到過那樣遙遠的地方的,只有我們父子。他很清楚加登巴就因為這個嫉恨他;他也因為這個,從來不把自視驕子的加登巴放在眼里。而奧伽呢,他甜蜜而煩躁地又想起了姑娘的白脖頸來。雖然加登巴總是趕著馬群在她家門口吹口哨,可是姑娘也根本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奧伽是一團火,夏天剪羊毛的時候,她從早到晚都在快活地笑,弄得整個剪毛場心神不寧。她不喜歡用剪子,總是象男人一樣大把地撕下油膩的夏毛。她跑來的時候渾身塵土,滿額汗珠,但是笑聲卻象泉水一樣甜。她輕蔑地朝加登巴撇撇嘴,然后就朝我這里跑來。他滿足地想著,松松地提著韁繩。有一次,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她發狂地使勁親吻他的嘴唇,吻得他的嘴唇疼痛難忍。鐵木爾仿佛又感到了嘴唇的疼痛,他把手指塞進干渴的嘴里。銳厲的口哨響起來了,馬群突然開始瘋狂地驟馳。風兒呼呼響著,大山在兩側急急后退。哦,我的情人,鐵木爾費勁地想著姑娘那鮮紅醉人的臉蛋,我的情人,我的陽光般明亮的姑娘,他心疼地悄聲呼喚著,馬群轟轟地馳向特克斯。  鐵木爾不太熟悉這邊的路。如果他愿意,可以先跨過鞏乃斯河,再從那拉提越過大坂。進入裕勒都斯大草原以后,閉著眼也可以把馬群趕進烏魯木齊背后的大山。但是臨行時父親說,毛頭小子!老老實實地順著這條路走吧!老頭子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總是用槍通條敲著他的肩膀。他已經是強忍著怒火坐在氈子上,他總覺得那根討厭的槍通條下一次就要敲在他的頭上。如果敲了我的頭,也許我會和父親扭打一頓的。老頭眼睛血紅,滿嘴亂吼著。老老實實地走那條路吧,膽小鬼全都走那條路,那拉提山口沒有雪嘛!……老頭在喝醉酒時總是侮辱兒子,他恨透了父親這個壞毛病。就算你一生里走遍了天山,他想,你也用不著侮辱人嘛。那天夜里他下定了決心,要在深山里闖一條新路給老頭子瞧瞧。我要走進峽谷,峽谷里水草都好,馬群能保住腿勁。等我把馬群送上火車運走,我會回來找你,給你講講我走過的祟山峻嶺,后來,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奧伽。再后來——奧伽就使勁地親吻他,弄得他嘴唇生疼。他輕輕嘆了口氣,又想起姑娘那醉人的玫瑰般的雙唇。  在家鄉的夏牧場上,等內地來買馬的那三個獸醫把兩百匹馬清點完畢,他就走到父親身邊。他說:“再見吧爸爸,這回我要從您的汗騰格里峰頂上翻過去。”老頭氣得摘下那條破單筒槍,嚷嚷著要崩了他。但是馬群已經快步起程了,清脆的蹄聲中夾著他快樂的口哨。在天山里到處都是道路,讓馬群自由自在地跑吧,別去管峽谷通向什么地方。翻過汗騰格里峰當然是為了氣氣老頭講的話,因為鐵木爾知道,父親雖然在整條天山里處處肆無忌憚,但卻把汗騰格里看成神。老頭一提起汗騰格里,濁黃的老眼里就出現一種躲躲閃閃的恐懼神情。鐵木爾微笑著搖了搖頭,又掄起粗硬的牛毛套索趕路。  他在莽莽深山里已經走了三四天了。  鐵木爾總是避開人人皆知的那些大路,邊問邊走。夜里他住在隨便哪個帳房里,請新結識的牧人把自己的馬群混進他們的群里一塊下夜。晚上他能睡得暖暖和和,早上也能喝上滾燙的奶茶。他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在特克斯附近的峽谷里找一條通道,在山里把馬群養得又飽又壯,然后突然沖過裕勒都斯大平原。他打算這一回在那片平原上日夜兼程,不是象牧民,而是象古代大汗的騎兵奔襲一樣,一直沖到烏魯木齊市郊的鐵道上。特克斯地方水草肥美,四周環抱著綠綠群山,他的腦袋里從小就裝滿了關于那里的傳說。奔跑在這種新鮮的旅途上,一道又一道地突破著地平線的阻擋,這使他精神抖擻,滿心愉快。  這一天深夜時分,他和馬群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遠在伊犁河以北時,他就聽一個察哈爾人講過這一帶有一座廢棄的木屋。那兒本來曾經是一個小林場。察哈爾人告訴他說,那兒也許有畜群駐夏呢,既然小林場廢棄了,牧民們一定會去占地方,水草好嘛。此刻他牽著馬,望著在深山里埋伏著的這片隱秘牧場想,那察哈爾人猜得真準,瞧這兒草密得聽不見馬蹄聲,厚厚的象鋪著綢子。當他找到一戶牧包安頓下來時,他心里掠過一絲得意。父親決不會想到我的馬群到了這里,加登巴和阿莫爾之流更是做夢也夢不到這個地方。我要在這個秘密的角落里住上幾天,養好馬群,然后向東出山。加登巴,你不是一看見我就把馬打得象鬼一樣跑么。如果想比一場就來吧,我要叫你看著二百匹馬怎樣沖出山口,沖過裕勒都斯,一直狂奔到烏魯木齊跟前。鐵木爾在黑暗中絆了馬,當他躺在木床上,看著那家厄魯特人的主婦為他掖著皮被子時,他又想起了奧伽姑娘。他久久地想著她,耳際轟鳴著馬蹄的震響,他的心里升起著一種攫獲前的欣喜。  第二天,馬群果然象粘在草地上一樣,動也不動地吞嚼著汁液飽滿的草尖和漿果。鐵木爾百無聊賴地躺在草叢里,叼著根草棍。青草又軟又稠,太陽又熱又明亮。他美美地盤算著自己的計劃,想象著沖出通往裕勒都斯大平原的山口時的威風情景。  傍晚的草坡上閃著耀眼的陽光,羊群在陽光里浴著慢慢蠕動。厄魯特人羊倌走馬過來,和鐵木爾一塊吸了一支煙。鐵木爾瞧著分成三岔的山谷,談起了這里的路徑。  “向東嘛,當然就是你要去的裕勒都斯。”厄魯特人指著山口,“那邊呢,走進峽谷以后,一天就能看見汗騰格里。”  “汗騰格里冰峰么?”鐵木爾問道。  “對呀,汗騰格里。”牧人回答。  他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含著濕濕的草莖。前方蔥蘢的松林遮住了視線,他覺察到自己心里正緩緩地涌起一陣潮水。汗騰格里,他想,天之王,天山之王,天山的大汗,整條山脈的傳奇主峰。那個羊倌哼著懶散的曲子,走進了那片浴滿陽光的草坡,被攪亂的光線閃晃著,象是撩逗著他。他輕輕地咬著那根草,覺得自己的牙齒奇怪地顫著。周身的血液正悄悄地變熱,鼓動著心臟愈跳愈急。汗騰格里,父親的神山,他想,父親恐懼地崇拜的神山。有一次他用父親的破槍瞄一只禿鷹,老頭突然劈手打開他的槍管。住手!不許對著汗騰格里開火!父親吼得聲音走了調,眼里充滿了血絲,他解釋說,汗騰格里遠在天邊呢,但是老頭吼得更兇了:住口,你這狗東西!不許把槍口對著神山!他難得看見老頭露出那種神情。此刻,鐵木爾仿佛又看見了老頭的身影,仿佛看見老頭正氣急敗壞地攔著路,端著槍站在那岔路口的松樹旁。也許他真會給我一槍呢,鐵木爾想,他為什么那樣怕那座山呢?為什么一個百發百中的獵手還要那樣怕神怕鬼呢?但是鐵木爾不敢嘲笑父親,畢竟有一百多頭野豬死在那條破單筒槍前面呵。  夕陽沉沒時染紅了一大片云彩,松林和草地都鍍上了一層紅色。奧伽,這多象你那鮮潤的雙唇吶,如果你坐在這里,你會怎么說呢?想到這里,鐵木爾的心突然收緊了。他知道那個火焰般的姑娘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什么話。她從井臺上走下來時,沉重的大水桶把她墜成了一根彎彎的弓。她的靴子褪了色,被井水濺得半濕。可是她總是高高地挺著她的白脖頸,朝著原野上的騎手又笑又嚷。鐵木爾使勁吐掉了那根草棍。心里一片煩亂。真不知道為什么奧伽姑娘就愛上了我,那種愛使人再也沒有片刻安寧。于是,鐵木爾回憶著那片小河左岸的野生林,在那片樹林里,我說:奧伽,我真想——真想把汗騰格里的雪蓮花摘下來送你!……鐵木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他從山坡上牽回自己的黑走馬。慢慢朝溪水踱去。  溪水也被落霞涂上了一層紅光,黑走馬埋頭長飲。他朝岔口西面望了一眼,只見參差的松林在暮靄中一片迷蒙。那后面就是傳說中的冰峰啦,他想。不知為什么他感到對姑娘講的情話有些太重。或者,走吧,明天就把馬群趕上岔口西面那條路。他覺得自己正在聚起一股狠勁。有什么能難住我呢?我會打著唿哨,沖上那座冰峰。在天山里我怕過什么呢?去吧,去摘下那兒的雪蓮花,把它扔到奧伽的懷里。把指頭插進嘴里吧,吹一聲又尖又響的口哨。他想著,心里燃起了一片野性的火,他的嘴角兇悍地扭歪了。  可是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的影子。有誰一生中用自制的子彈和短刀殺死過一百多頭野豬呢?有誰敢在冬季獨自走過通往南疆的冰大坂呢?天山里,沒有比父親更勇敢的獵手了,然而這個父親卻把汗騰格里看成神。他忘不了老頭子在講那件事時眼睛里的恐懼。那一回,我等呵等的就是不開槍,父親邊講邊卷著一根莫合煙。那畜生靠著汗騰格里站著,它想騙我,那畜生!老頭的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我瞧見——我瞧見那畜生正對著我笑,它對著我笑呢!那畜生!莫合煙折碎了,但父親還捏著它。那畜生閉著嘴笑,咬著兩根彎牙。你想,難道我會上當么?我就是不開槍。等呵等的,手指頭已經凍硬啦。后來,那畜生也嫌冷啦,蹓躂著在雪里跺它的蹄子。我看見那畜生慢慢地離開了那兒,它的背不再靠著汗騰格里啦,它張開那個臭哄哄的大嘴打哈欠啦——老頭講到那里時,猛地跳了起來,把莫合煙一摔。我一槍就把子彈打進了那張大嘴,那畜生的半個頭都掀翻啦。鐵木爾當時驚訝地望著父親。老頭興奮得眼角掛著淚花,雙臂古怪地又揮又舞。那畜生輸啦,半個頭給打飛啦:你想,難道我會受它的騙嗎?我決不會朝著神山開火的!……后來,有一次父親神秘地把鐵木爾喚到一邊說,汗騰格里,那是神吶。告訴你,就是靠了它,我殺野豬才象殺羊羔子一樣利索。你知道我已經殺了多少了嗎?  鐵木爾飲完馬,獨自走回那間松木砌成的小屋。晚上他借了厄魯特人一條皮被,在松林里給馬群下夜。  月亮升起來以后,岔口附近銀光鋪地,夜色清涼。他枕著馬鞍躺在一株松樹下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神秘的峽谷。這樣的峽谷他已經穿行了不知多少,從來都是信馬馳過,不假思索。他喜愛自己歪歪地騎坐著,風一般穿山而過的姿態。這種驕傲的姿態不知惹惱了多少騎手,所以那些馬倌和牧人都幫著加登巴那家伙,不單不對他以禮相待,而且還時常冷言冷語。放羊群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已經忘了是怎樣得罪了他們。其實他從來不會有意傷人,他只是慣了。從小他習慣了隨著父親游蕩,后來又一次次地這樣長途奔馳。這樣的生活使他變得總是隨心任意,不愿意多費心思。美麗的奧伽更驕縱了他,使他一下子變得自信而好勝,使他再也不把虎背熊腰的加登巴看在眼里,和奧伽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新鮮的活力正淌進自己心里。那么瘋狂的親吻,他禁不住地想著,簡直是一團可伯的火焰。要是換了放羊的阿莫爾,也許會被吻得哭起來。奧伽,你真是個奇異的姑娘啊,他想,你把人點燃了,那火燒在心里,也許會把一顆心燒成灰燼。所以我沖口而出地說,我要為你去摘那兒的雪蓮花。我怎么能不那樣說呢,你使我覺得自己強健無比。  鐵木爾冷冷地望著月夜中的山谷,覺得自己的心開始平靜下來。去吧,去吧,他暗暗地說,哪怕觸犯了父親心中的神。馬群已經抵達山口,箭已經搭在繃緊的弦上了。他感到四周的山都屏住了呼吸,傳說中的汗騰格里冰峰正在寂靜中誘惑著他。無論如何,他已經無法擺脫這強大的誘惑了。  黎明時,鐵木爾的馬群進入了峽谷。馬群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背道而馳,通曉人性地不嘶一聲。天山陰坡的松林也靜默著,沒有搖響那水浪樣的松濤聲。  馬群在峽谷間蜿蜒著,道路變得陡峭起來。  走到中午,馬群來到了雪線。  他望望前方,樹林斑駁地刺破積雪,峽谷白茫茫地還在延伸。雪太厚啦,他捉摸著,雖然到了雪線以上,也不該有這么厚呀。他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催著黑走馬擠到前面,轉身收韁攔住了馬群。  馬群開始沿著雪線散開了,貪婪地嚼著原生的青草和灌木中的漿果。又深又密的草叢一直埋到馬腹那兒。他扯過馬頭,高聳的大山已經靜靜四合。前方的窄谷里,隔年的積雪層層分明。到底是離汗騰格里近了,他想,低矮的小山上也積著這么厚的雪。他又環顧了一下圍合著的這道淺山,忽然歪著頭笑了。他把帽子扣在腦袋上,再把帽沿朝后一轉。他下了馬,用力勒緊了馬肚帶,順手拍了拍黑走馬光滑的脖頸。當他開始催馬上山時,先使勁地打了個尖銳嚇人的唿哨。  出發那天,他剛把馬群趕出來,奧伽就追上了他。她沒有騎馬,徑直從一道山坡跑下來,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姑娘跑得氣喘吁吁,頭巾掉到了肩上。她沒有穿靴子,濕漉漉的赤腳在青草地里染上了一層綠斑。鐵木爾從馬鞍上彎下腰去,捏住姑娘的手。她的小手又硬又粗。整個夏天他都看見她在搓鬃繩,架起三角架用牛糞熏羊皮。后來姑娘把手抽出來,遞給他一包炸面餅。當他和馬群馳遠以后、他遠遠看見了姑娘的身影,他看見那影子在快活地跳著跑著,奔向剪羊毛的棚圈。一角鮮艷的花頭巾在綠色的原野上一閃一閃地飄。  山坡斜斜地陡立了起來,積雪忽然變得硬了。鐵木爾打著馬踏上堅硬的雪層,他想著奧伽那粗糙的小手,不覺間心情變得沉重了。  黑走馬奮力地踏破雪層,向上登著。平滑光亮的雪殼被馬蹄一塊塊地弄碎了。鐵木爾望著斷裂的雪塊,心里有些驚奇。沒想到這道低矮的小山脊上面有這么硬的積雪,他體會著馬腿的勁頭想,這樣定黑馬會出一身大汗。峽谷在這兒變成了一個山坳,一道白色的屏障,低低地蹲踞著,遮住了背后的世界。黑走馬是一匹胸肌發達的好馬,勇敢地甩著鬃毛,踏開一條扭曲的路。鐵木爾咬緊牙關,聳起的身體向前微傾,兩腳牢牢地踏緊鐵鐙。這雪已經埋到馬肚子啦,他想,黑走馬很快會乏掉的。他盯著黑走馬脖頸上流淌的汗水,盯著一塊塊裂開的雪層,握緊了韁繩。但是父親,你已經不能再揮著槍通條嚇唬我啦,我已經走上了通往汗騰格里的道路。那朵雪蓮花用不著送給奧伽,我倒是打算把它送給你,我的父親。黑走馬前進得更慢了,他的腳鐙不住地磕碰著拔出雪層的馬腿。這峽谷的端頭是個避風的緩坡,經年越過坡頂的脊線被風卷來的雪沉積在這里,結成了白茫茫的一層殼。黑走馬每一蹄踏下去,都通地踩破一個深洞,然后再用前胸和膝骨把雪撞碎。他看見馬身上已是汗水淋淋,背后留著一道深深的雪溝。他解開了領口上的布鈕。奧伽。我會把那朵花為你采來,這不是一句玩笑。你使我在那個兇蠻的加登巴面前感到驕傲,我也應當讓你在草原上的姑娘們中間感到驕傲。  黑走馬突然直立起來,兩只前蹄搭在凍實的雪上,鐵木爾就勢猛地一提韁繩,但那雪面并不能經受住一人一騎的重壓,撲地一聲,鐵木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坐騎齊胸陷進了深雪,只留下一頸烏亮的長鬃露在外面。烈性的黑走馬憤怒地暴跳起來,而鐵木爾已經躍身翻下馬背。他的靴子只在雪面上停了一瞬,隨即也噗通陷了進去。他的臉漲得通紅,嘴角狠狠地歪向一邊。他拉著黑走馬跳出了雪坑,又把馬拉到雪淺的地方扔下,然后就轉身朝著山頂的那道脊線爬去。  這個山坳里雪深及腰。  鐵木爾兩只袖管里灌滿了雪。山頂并不高,恬靜地橫在上面不遠的地方,但他沒有辦法加快步子,只能用大腿推著,用手扒著雪,艱難地開出路來。將融又凍的雪顆粒粗硬,刀割般劃著他的皮膚。鐵木爾心中怒火沖騰。這么低矮的山,這么丑陋的山也配攔著我嗎,他呸地唾了一口。但是他只能掙扎著蠕動。當雪層硬得能承受住他的身子時,他手腳并舉,猛爬幾步;但是只爬了幾步,雪層又轟然坍塌了,他帶著一絲難看的笑容,又陷進飛揚的雪霧。兩只赤裸的手漸漸變成了青黑色,他無動于衷地瞟著自己凍壞的手,不出聲地咧嘴笑著,繼續向前爬行。銳利的雪塊邊緣在小臂上割開了一個口子,他看見一條鮮紅的血凝在那上面。他的腦子里已經萬念俱空,只覺得那白色的山脊線在前面閃爍。他覺得登上那條脊線并不困難,只要他這么耐心地捱過這煩人的時間。太陽已經西斜,但他覺得自己能在這個太陽下面登上去,他覺得這么干它一次挺值得,因為勝利的榮耀已經近在眼前。鐵木爾覺得自己此刻經驗十足,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挑選方向,適當地使用力氣。他擠破雪層,用腳在雪里先踩實一個立腳點,然后伸直身體升上一步。太陽在這時完全露出了云層,又黃又柔的光線撤滿了山谷,在眼前沿著山脊勾畫出一條眩目的銀亮曲線。  鐵木爾僵硬的臉抽搐了一下,他的雙腳突然踏到了堅石般的地面。雪層中斷了,上面是一道鏡子般的冰坡。這冰坡只有一人多高,他就要翻過這道可惡的丑陋山坡了。鐵木爾伸手死死扳住了波浪般彎曲的冰凌,竭力把麻木的左腿踏穩,然后把提起的右腿向上邁去。  他象一頭死牛般重重地摔了下來。屁股砸在雪面上,深深地嵌了進去。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淚。笑夠以后他又攀住了冰凌。這一次他忍住了一切,鐵勾般的手指慢慢地把身體拉上了冰壁。他踩穩了兩只腳后,貼緊了冰面又攀了一步,使山脊線靠得更近些。當他終于騰出一條手臂摟住了山頂的一塊黑巖石的時候,他抬起頭來。于是他的眼睛恐怖地睜圓了。  眼前一望無際地起伏著一個山峰的海洋。從這條可憐巴巴的小矮山梁向前望去,雪白的山尖緊緊毗連著,浪頭一樣地向彼岸滾去。他看不見這些雪峰的底部,只見腳下的黑石頭正危險地向前通向一派迷的海。擋在眼前的這片雪山之海傲慢又凜冽,鐵木爾看著夕陽灑在那上面的金暉,覺得金色的暖暖的陽光正在那兒變成冰冷的銀色。那銀閃閃的一片迷茫把一切熱力都吞掉了,淹沒了,凍透了。這雪山的海綿延著,在遠處的彼岸化成一片寒冷的白霧。而在那白色的霧里,鐵木爾下意識地摟緊了石頭——那白霧中正升起著一個晶瑩渾圓的藍色冰頂。鐵木爾在看見這座冰峰的剎那間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凍透。強烈的銀光在那峰尖上奪目地閃跳著,灼著鐵木爾的眼睛,它明晃晃地閃爍著,穩穩地升起著,兩翼曳出堅冰的絕壁。鐵木爾絕望地摟著石頭,蜷起了身子,望著那俯瞰一切的巨大冰山繼續在彼岸升起。汗騰格里,天上的王,他心里艱難地喃喃著,覺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凍硬著。不可能,他麻木地想,根本不可能。他覺得那聳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過來;把他凍成一個渺小的雪粒。他心里只覺得吃驚和恐怖,只覺得冷得要命。在這逼近的寒冷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被凍得折斷了。  太陽露出來了,云層在向下沉淀。萬道強烈的光束射在那矗立的冰峰上,終于使那閃耀著上升的冰峰靜止不動了。鐵木爾掙扎著,拖起疲憊的身體,站了起來。他開始扣緊衣領,重新束好腰帶。他發覺自己的手指在激動地顫抖著,心里一片慌亂。不可能,他想著,突然覺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凄慘。這件事絕對不能對父親提起,他想,下山吧,找到自己的馬群,這件事我要一輩子都瞞著父親。這時夕陽掛在了山巒的西方盡頭,天空完全晴透了。隔著這片被陽光照得線條鮮明的雪嶺的浪頭,他看見暴露在陽光中的汗騰格里冰峰屹立在天地之間,晶瑩渾圓的極頂和微微發藍的前裾美麗又殘酷。一直到死,我也不把這件事告訴父親。鐵木爾不愿再去望那冰山一眼,他覺得往昔的自己已經在這里被埋葬了,連同著那些刺耳的口哨和散漫的姿(www.lz13.cn)態。現在只有快些下山,趁著太陽還沒有落。他仿佛看見憨厚的阿莫爾從羊群里爬出來,朝著他不好意思地笑。馬倌加登巴打馬掠過他的身邊,泥水濺了他一頭一身。他慢慢地背著汗騰格里轉過臉,融化了的冰涼雪水正順著他的胸脯下流。我也不會把這事告訴你們的,他在心里悄悄地對那兩個牧人說,我要把這件事永遠藏在心底,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永遠的秘密。他挪動著沉重的雙腿邁了一步,覺得背后那冰峰正用刺骨的寒氣催逼著自己。他覺得眼里滿是閃閃的晶瑩和談藍的光點。他咬緊了牙關,在暮色中看準了冰坡上的棱坎。他探出一條腿,踩住了一個牢靠的地方。這時他想起了奧伽姑娘快活的笑聲和粗糙的小手,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使勁地閉上了眼睛。  下面已是暮色朦朧。在黯淡的雪坡上,黑走馬正獨自靜靜地仁立著。鐵木爾隱約看見那馬兒正朝自己高昂著頭。哦,我的黑走馬,他心里猛地漾起一陣感動的潮水。再往下可以看見雪線以下的松林,夕陽在那兒燦爛地照射著,彎曲的峽谷里披滿了金霞。明天會是個好天氣,他默默地想,明天一早就出發吧,把馬群趕向裕勒都斯平原。  他扳住波狀的冰棱,一步一步地滑了下來,在雪地上站穩了腳,雙手扶著那面鏡子般的冰壁。他感覺到那冰在灼熱的手指下融化了一點,指縫里滲著一絲細水,他喘息了一會兒,然后就踏著深深的積雪,朝自己的黑走馬走去。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大坂 張承志:美麗瞬間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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